失落堰 · 神与鬼
我想,我已经开始渐渐地失去讲述这段故事的资格了,这实在令我有些慌乱。
——题记
由于我向来比常人多出三分自省力,也比常人更加孤着怪癖,因此,在精神极度苍白的时间里,我曾一再以这个故事的力度来抵御光明的侵蚀。但是,我仍旧得提醒可爱又可恨的读者朋友们,这个故事并不是神话,也不属于某个怪诞的设构,因为它是不容置疑的真实,它实实在在地发生在我们触手可及的范围内,甚至还在继续发生,并将永恒地发生下去。
时隔一年,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迫使我再度讲述起这段故事,也许正是因为即将失去讲述这段故事的资格,因而才开始作最后的捍卫和挽留吧。但我不知道于生者之中,尚有多少人和我一样在进行着这种自杀式的捍卫和挽留——我想,这确是此类同胞们所生之不幸。那么,既然我们不可避免地要承受这样的不幸,此刻便再回到那个村子,再深刻地体味一下生存的寂寞,亦或者再看一眼岁月颠簸之后惯常所粉饰出的宁静,至少这样姑且还可以聊以慰藉。
是的,在这个小村子里,生存之寂寞和生存之宁静都是我如实的陈述,在繁华的都市之中绝不会有这样的寂寞和宁静的。在这里,落日会留恋树梢,野风会吹过山岚,云朵会拒绝天空,杨柳树会拥抱石头,水鬼草会唱凄厉的歌声——悲伤的,寂寞的,悠远的,宁静的,仿佛它们就是岁月本身,而又因为着凡俗之色彩而愈显晦暗。
池塘里的那些鱼儿和水葫芦草们也似乎永远都不会留滞于行人们的调笑,他们似乎参与过太多的故事,以至于对故事本身也厌倦了。也许唯一对生活没有感到厌倦的也就只有那些村民和游客了,他们做同样的事情,走同样的路,说同样的话,用同样的眼神,看同样的风景,想同样的事情……。
好像有几百年几千年过去了,却又好像仅仅是时间的一瞬,但郁仪却已经觉得厌倦了。凡人如何就不觉得厌倦呢?她常常趴在岸边的石头上想这样的问题,类似这样的问题她想得实在太多,这些问题也搅扰她太久了,但即便是这样也不能够引起上天的怜悯好透露出天机,对于郁仪心中所有的问题,从始至终,没有谁能够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其实,池塘边的芦苇是整个失落堰中最博闻广知的,它们从风中得知人世所有的讯息,但即便是它们也不能够向郁仪说得明白,就好像生活的迷雾原本就不允许被拨开,就如同失落堰水面上那一层永久不散的油污,但凡稍微拨开有一点清澈了,它们又会立马聚拢过来,好使人看不真切。
郁仪便一直被搅扰在这样不尽的谜团之中,倒是结邻却突兀地从都市返乡了,据说彼时其颓丧模样令人惊骇。我并不知结邻将村人惊骇到了什么地步,只是常常忆起村人述说起结邻时的戒备和惶恐的眼神,这样的眼神曾一度使我不能安睡。后来,小矮人们联合施法平复了村里的惶恐,人们便渐而遗忘,甚至再也看不见结邻。
我访问小矮人们的山洞时正是一个柔和的上午,小矮人们被封冻在寒冰之中似乎也有些年头。我从它们的脸上尽力读出故事来,同时,我也为故事留下更广阔的空白以便让我能够揣测出某些真实。山洞是冰冷的山洞,柔和的阳光并未照耀进来,只有山洞顶部一个细小的窟窿漏出了几丝细小的光线径直地照耀在它们的脸上,于是它们红色的更加热烈,蓝色的愈显宁静,紫色的益发神秘,灰色的直觉深沉……,彼时,我隔着寒冰仔细凝望它们的面孔,它们的面孔却丑陋而宁静。
(也许沧桑正是存储故事的绝好容器,我恰从这七个小矮人们的身上品味出各种滋味。)
蓝色的小矮人告诉我(但也许它不是告诉我的,而是我以为它告诉我了),曾经在村里流浪的那个傻子早已经死了,而且也只有他死了,其他村民都还活着,也或者他们也曾死亡,但后来又复活过来了,只是每个人都换了另外一个身体和名字,换了另外一副样貌和年龄,但傻子却是真的死了,不能够再次复活地那种死了。
在突然得知傻子已死时,我的心里甚为疼痛,就好像突然得知了我自己亲身的死讯一般,因而从山洞离开后不久我便大病了一场。原本单是孤独这样一个魔鬼就已经使我极其难受了,而在这长达好几个月的时间里,在孤独的病中惶惶度日,这几乎使我丧失了对生活全部的勇气,而恰在我的忧郁已经浓烈得将要喷薄而出的时候,我偏又听说了结邻的死讯,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使我开始挣扎着脱离苦难,使我开始更加细致地思考失落堰存在的意义。
我思考了很久,因为这些飘忽不定的思想,我有时欢乐,有时悲伤。那个被称作失落堰的池塘实在是太过于诡秘了,它是如何让两个如此美丽的青年甘愿轮轮回回地沉入其中呢?我不得而知,而为了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曾多次造访过失落堰,并长久地独坐在池边干枯的树干上,闻着池水带着尸体腐臭的气息。有时我甚至还能够听见池塘里幽鬼们凄厉的嚎哭声,我想,他们也许是见我长久地在岸边徘徊而于心不忍,所以总要勾引我掉落进去吧。
但我倒是并不害怕它们,更不害怕死亡,自我出生之日起,我就未曾对死亡抱有多少敬畏之心,而我之所以一直到现在还苟且地活着而偏又不自杀死去,其实是因为相比死亡我更加害怕丑陋和肮脏。
是的,彼时我觉得失落堰肮脏——那一层油污令人做呕,郁仪空洞而丑陋的双眼和脸颊使我极度憎恶,还有各种生灵因溺死而变得柔软的尸体,这些都使我极不甘愿死在这里。
由己度人,我用我自己对待人世的标准来同情和怜悯结邻,所以总觉得结邻溺水于此是一件万分不幸的事。
倒是在村子不远处的山上有一座“升天寺”与这个失落堰遥遥相对。没有人能说出这座寺庙至为沧桑的历史,就如同人们永远都看不清失落堰的池底一样。
村里的老幼妇孺无一不知升天寺老方丈的名号,似乎这位升天寺的老方丈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极为出名。但凡提及老方丈其人,村民们对他总是好评如潮,但我对这位老方丈的印象却是“如此一个慈眉善目,心地纯黑的奸诈小人”。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人与人之间惯常持有的偏见,所以,许我是错了吧,少数者的认知如何能对呢?
但我所知道的故事情节却有一大半是这位老方丈告诉我的,尽管我至今仍旧对他讲述的故事嗤之以鼻,但这个故事所暗含的魔力却使我愈发沉溺其中,竟使我不得不时时刻刻要想到它,要为它伤感流泪。
但不论真假,我姑且把这个故事再转述出来,也许各人自有各人的思量呢!
据老方丈说,在上古时候,结邻和郁仪原是两只穷凶极恶的鬼怪,结邻专爱割去天上仙人的阴私酿为甘酒,而郁仪则专爱择仙人双目而噬练就神瞳。后来盘古初开天地,肉脂化为土壤,筋骨化为石脉,血流淌为江河,皮肤罩为琼宇,又让头颅化作昆仑,胃肠化作浩海,背膂化作嵩岳,四肢化作华泰衡恒四山。唯有日月阴阳为两眼经年逐走不歇,于是天帝分派无数仙人轮流守候,但守候的仙人们却纷纷卒于劳逸。而恰此期间天帝听闻二鬼作案,于是勃然大怒,乃命风雨雷电并天罡地煞合力将二鬼擒拿。然而,二鬼尽管被囚于玄天之上,寒水之侧,却仍旧不减其凶戾。天帝忧患,遂囚结邻于日,囚郁仪于月,司命日月与二鬼相互守候,以祛除二鬼凶戾的本性。
但后来,共工与颛顼争帝,怒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神佛动荡,日月星辰移位,二鬼遂趁此之际从日月囚笼之中逃离而出,至此消失于世长达万年之久。直至明洪武年间,结邻郁仪二鬼重游人间时巧然为文成公刘基所遇,遂有《二鬼》之作传于后世。只是岁月荏苒,时光偷逝,二鬼作恶愈多,戾气便愈加浓烈,最后终于双双深陷于世事轮回之中。这升天寺正是二鬼所生之处,而失落堰则是他们的永归之所。
此上即是升天寺老方丈的原本,我始终不愿深信,但自从我将这故事听来之日起,它便像是与我一同降世的梦魇一般,时时刻刻要把我折磨得疯狂而厌恶人世。
我不知道我这原原本本转述而出的故事将会引起旁人何样的遐思。尽管我看遍了无数人类细小的心思,但人类怪诞荒谬的心思却总似无穷无尽,让我愈要窥视便愈觉迷茫。
正如老方丈讲述的故事所言,结邻正如此年轻美丽时便被淹没进了失落堰的那一池死水中。尸体先是被池水浸泡得浮肿,继而是糜烂,最终被同化为池水表面再也分离不开的油污。但也许还有一部分从失落堰流淌而出,于是便渗入村庄脚下既无比肥沃又比死亡更加污秽的土壤。
病愈之后,我开始更加理智地对待这个故事,但我相信理智其实非我所愿,我定是被那群荒唐的医师治出了更加厉害的病来,而人一旦开始变得理智,故事便要逐渐地把人抛弃——例如说我不再为结邻和郁仪的故事感到悲伤,不再常去失落堰边行走,不再对升天寺的老方丈心存芥蒂……。似乎人一旦变得理智,便什么都变了,例如那曾经在失落堰中经年不散的油污,如今在晚风的吹拂下,竟也似是要荡漾出一抹清澈来。如此种种姑且还能够让人忍耐,最使人难以忍受的反而是我对美丽和丑陋的感知开始日益衰弱,我开始在记忆中描绘结邻和郁仪的样子,可是记忆中明明是丑陋夸张的,描绘之中反而却能倾覆人城。
于是我开始尝试着推翻我曾经对这个故事的认知,例如说我开始将结邻和郁仪美化为掌管日月的天神,例如说我开始将村民定义为人类的劣根,再例如说我开始将二鬼定义为永恒的真理……如此种种,就在我心里发生着微妙而又令人顿觉惊悚的变化。
有时候回想起来甚至会嘲笑自己,这样被串改的故事的意义到底何在?我问我自己,我又嘟嘟囔囔地回答着我自己,回答完自己,又嘻嘻哈哈地嘲笑自己。
而至于故事的结局我们大抵可以预见,就如同日月交替一样,日出月息,月升日隐,结邻和郁仪仍旧永世不得见面。
我不知道结邻和郁仪为什么要轮轮回回地复活,又要轮轮回回地死去,似乎这一切原是天理循环。然而,天理循环如何又不归于尘土,而偏要归于腐烂和浊臭呢,这是我左思右想却始终不能够明白的。也许这正是因为我的身份作怪,所以我才必须不明白,才必须为他们的故事而焦头烂额吧。
然而,我为何要将那生我养我的村庄描绘得这样不堪呢,倘若我前世正是那个在失落堰的岸边聆听过结邻和郁仪将故事叙述千遍万遍的人,那我这一世为什么又活得如此明白。自然,糊涂者有糊涂者的不幸,明白人有明白人的不幸,这本是无从怨恨的,可明白人却似乎注定要失去讲述故事的资格,甚至于聆听故事的资格也要被剥夺走。
固然,我们不能将故事与生活等同,因为总有一些人的生活是一片贫瘠的,在他们的生活中没有足够的生发出故事的养分——或许这正是他们的不幸,亦或许这又是他们唯一的幸运,我不是他们,我不得而知。
但读者也许并不关注故事之外的事情,他们从我这里读来故事,想必大多还是为了在茫然无际的生活中获得一点对美的感知吧。那么,我们便反向为故事寻找出根据来吧,而如若这正是读者们的希望所在,那我便恳求读者朋友们赋予我串改故事的权利。
(而故事还得从天帝镇压二鬼时讲起。)
(话说天帝命风雨雷电并天罡地煞将二鬼擒拿,遂囚禁于玄天之上,寒水之侧。天帝为求善道,故日啖以五色若木英,食之白兔所捣之灵药,后天帝劳猝而死,二鬼终为其感化,祛除恶根,遂自请申守日月。在永恒而寂寥的岁月中,结邻与郁仪敬相守候,从无嫌隙。凡有物来犯,二鬼刀铍相向。后女娲怜其苦寂,乃封印二鬼之神魂,放其于人间游历。)
(于人世间,结邻生为男子,郁仪化作女身,经千秋万世之恩爱轮回,遂成永生。后诸神灭尽,唯有二鬼幸存,遗留于世。但结邻与郁仪之间的爱情愈是圣洁,他们便愈是无心留恋人世,遂约定投落寒水之中,重铸鬼怪之身。然而作怪的世人因爱戴天神而不愿其沦为幽鬼,遂盗走结邻转世之灵药,郁仪不知情状,于是先一步投落寒水之中。而结邻因被人误了转世之机,愤而屠戮凡人数万之众,最终才得以寻回转世灵药。但无奈结邻已然错失时机,遂酿成二鬼永世轮回不相照见之祸。)
如若我如此这般讲述而出的故事尚有几分凄然的美感,以至能够使人对结邻和郁仪之间的感情抱有一丝幻想的话,那么我希望这便是故事最本真的面目。但人心各又不同,千万颗心灵诞生出千万个故事,我又如何敢自称我就洞见了故事的本真呢,更何况如今的我还时时刻刻都在流失着叙述这段故事的资格呢。
长年累月,我寻找着一个比我更具有资格讲述这个故事的人,我一再肯定了他的存在,但他却始终躲藏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只有无聊的只言片语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又消失,消失偏又留下痕迹,追溯而去,却又再无踪影。
当然,于故事之中,或许我也自愿化作结邻一样的幽鬼,然后沉失在失落雁里吧,而为了曾经身为人类最微末的情感计,我便只求另有一只如郁仪一样的幽鬼与我长相守候,我便再没有什么可以贪图的了。但是我还得提高警惕,因为我仍旧得害怕呢,害怕我愿望化作幽鬼的事被人窥知,那时,作为蝼蚁的人类,他们定要畏惧于我,定要用愚昧侵占我所有的身体。而倘若到那一刻,我又当如何处置?
所幸我拙劣的叙述反而让此文真假难辨,毕竟,我还尚未想好一些更为紧要的叙述,例如——
鬼神是个什么东西,人类又是个什么东西?
2018年10月31日
结稿于南京市白下高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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