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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堰 · 故事初见

在我讲故事之前,我得很认真地告诉你,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很负责的故事叙述者。如果说生活有些狡黠的本色的话,那么,生命就总会呈现出虚糜的面目。读者该问我是否曾经发现了生活的本质吧,我不可能谦虚地回答,也不愿意有过多的张狂孤傲,我只会回答,生活它永远都在我们面前,只是空虚,也永远都是空虚,或许还有一点浮躁和凌厉,于是便能够将那些窥探生活本质的人都通通刺痛。

也许故事就是发生在和现在一般的夏季吧,也许又是萧瑟寒冷的冬季,我不大记得了。可能是我的记忆出现了些毛病——我早就习惯了它的捉弄了,那么,我们就假设那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季吧。

树上有那么多的蝉在鸣叫,叫得人心里多么烦躁,又多么寂寞呀。芦蒿长得那么高,水葫芦草遮蔽了大半个池塘,油油地在寂寞中泛着光,泛着泪。野风卖弄着轻柔,吹得池面都皱起了眉头,厌恶似的在四岸之间扭动着身躯。也许还有一两头黄牛,也可能是水牛,它们也挤进了池塘,于是把池里的水鸭子们都惊吓得四处游荡开去。

老和尚从池塘边走过,迈着那样虚弱沉重的步子。也许还有一个游走的方士路过,他睥睨着映不出影子的水面,但他放弃了死在这里的想法,于是失落地走开去。还有附近的三五个小孩子,他们凡是在某处捡到了石子儿,他们都会跑到这里来,会深重地将石子儿都投进这方池塘,这不由得让人想到了精卫填海的故事。

好吧,你想要我开始讲述故事了是吗。你如果在这样急切地想,那么,我猜测,你也许正羁绊在一滩死水之中吧。我这时候不大愿意猜测,爱情、友情、亲情都好,我要释放了我的任性和不迁就,我便不会给予你同情,因为那样的我只会知道同情我自己,和同情我怜悯他人时所承受的那种伤心。

结邻去年从都市回乡后就投进了这一方池塘,池水将他掩得死死的,水葫芦草就生长在他的尸体上,像是水鬼草拉住了他,所有人都捡不到他的浮尸,水鸭子在池面翻滚,像是烧鱼汤时有鱼腹的响泡儿在徐徐地滚动。野风也吹不进他的墓穴。

那么,为什么没有人发现他的尸体呢?在我想来,大家一定都怀疑过这方池塘,但即使在那样美丽而淳朴的山村里,远近的人们都绝不会想要到这方池塘来寻个究竟,因为他们早闻知了池塘的大名——“失落堰”。

起初,人们不信,于是三三五五地总有人来失落堰探索过,起初总探索不到什么新奇,于是以为失落堰也不过尔尔,但后来,他们又不得不敬畏,因为每隔上三天五天,总会听说谁家的猪呀,牛呀,羊呀的掉进了池塘淹死了,但却总也打捞不出这些牲畜的尸体。这样的传言遍布附近的三村五巷,渐渐地,不知道从哪一个文化人那里传出来的,教会了人们说“是被失落鬼吃掉了”。我想,他们说得是对的,也许结邻就是失落鬼吧,结邻一个人在住在池塘里,也实在孤单,人们是没有哪一个愿意下去陪伴他的,便只有些牲畜不会造作,索性被他拉下水里淹死了,便可以做个永久的陪伴。

也许,你会说那样岂不是有失做鬼的尊严?我会告诉你哎,在失落堰里,人的鬼和牲畜的鬼都是平等的,是没有差别的。那是一个活人们所一直企望羡慕的世界。

但是,人的鬼和牲畜的鬼,尽管他们都是平等的,但他们相互之间却是不能够理解的,所以结邻能够感觉到孤单和寂寞。有时候他也想,他是不是该拉两个人下去陪伴他,毕竟他那样孤单,但他生前是善良的,所以死后也不见得太过于作恶,每每想要把池边戏水的几家的小孩子们拉下去两个,但他自己都不知道被什么样的力量给控制着,偏偏就不能够下手。

村里都把他传说成了失落鬼,这给所有有小孩的家庭都带来了巨大的福利,每当小孩子不听大人的话了,每当小孩子做错事了,大人们大都会说,“看我不把你喂了失落鬼去”。久而久之,失落鬼在小孩子们的心中变得越发邪恶和高大了,成了他们在未知的夜里,唯一惧怕的存在。

但村里仍有一个小孩子不怕失落鬼,也是唯一一个见过失落鬼的小孩,可惜大家都不信他,因为他的智力“有问题”。

他的智力“有问题”,这是真的,他一生下来就是那样,他的父母早就想要把他沉进了失落堰了,但左邻右舍都劝,说那样好歹是一条人命,做父母的受了这样的苦,任谁都得心生怨怒的,但沉堰是万万不行的,村里的人不行,做父母的也不行,因为他们没有那样的权利。为着缺少这样到底权利,夫妻两个很受这个小孩子的折磨,所以打和骂总是少不了的。

在小孩子他自己,他是并不在意的,或者该说是他没有那样强大的智力来在意世界对他的伤害。每当他父母打他的时候,他就只有喊“不要!不要!”但他自己又完全连躲避伤害的行动都做不出。

这个小孩子见过结邻,但小孩子并不怕他。结邻问他:“你是哪家的小孩。”小孩子就一边把手指头伸进嘴里痴痴地发笑,一边又无限怅惘地望着斜阳。结邻问小孩子的名字,小孩子也不答应他,其实,小孩子有哪里有名字呢,不过是被村里的人唤作“傻子”罢了。但结邻觉得小孩子应当有一个名字,于是给他取名为“长安”,没有包含有多大的意思,但是和小孩子的乖巧十分搭配。

结邻十分喜欢长安,就常常给长安讲故事。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些故事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也不能够分辨故事是否真实发生在曾经的岁月里。他没有估计小孩子是否能够听懂他讲的故事,但他依旧十分热情地给小孩子讲了。

“从前,有一男一女两个神仙,分别掌管着白天和黑夜,……”

说实话,长安也许真的没有听懂他的故事,在该高兴的时候长安常常会一脸惆怅,在该悲伤的时候,长安常常又会痴痴地发笑。但结邻不怨他,那些被淹死的猪牛羊听他的故事都听得厌倦了,但没有哪一头猪,或牛或羊听懂一丁半点。

郁仪是长安的姐姐,是村里最漂亮的女孩儿,人们都说郁仪抢走了长安的命,所以郁仪才能够这么漂亮,而长安才能够这么痴傻。但尽管人们这样认为,他们对待郁仪却依旧十分热心和要好,因为她的美丽足够使所有丑陋的心灵都感到羞愧。

但郁仪实在太漂亮了,所以最后吃毒苹果死了。谁给的毒苹果,不知道。也许是命,也许是债,也许是恨,也许又什么都不是。唯一的事实是,她那匀致的身段儿,纤细的胳膊和手指,雪白的脖子和脸颊,美丽而迷人的眼睛,乖巧得让人直想拨弄的一戳刘海……,它们都在她十八岁的青春里,随着她的生命一同消逝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这样讲故事,也许我该告诉大家,我知道郁仪是为什么死的,或许可以拟造一个伤感的爱情故事来打动大家的心,也或许可以编排一个乡土婚姻悲剧来揭露落后农村的恶,也或许其他什么都好,但我不大规矩,于是我一下子想起了白雪公主。生活中的毒苹果那么多,人们早已经有了免疫,但郁仪太漂亮了,她的漂亮耗尽了她对生活中那些毒素的所有的免疫的力量。

郁仪去世那天,失落堰的池水浑浊得可怕。那些水鬼草都被池水激荡得发狂,狠命地纠缠着结邻的身体。失去了肌肤连缀的骨节只能够靠着一点魂魄维持着,以不至于被岁月那么快地消散了。但池水那样的激荡,水鬼草那样的撕扯,这都让结邻险些烟消云散。直到最后,池水终于平静了下来,他也只剩下微弱的一息了。

是的,结邻快要消散了,也许是投奔地狱,也许是升入天堂,也许再没有来世,便永远地消散了……

郁仪在村子里飘荡着,她怎么能够知道要到哪里去呢,没有人为她指引路向,甚至她根本就没有方向可以选择,只是随着某种看不见的流,一直向着未知的地方流去。一路上,她见到了很多值得她回顾的东西,或是一株山丹丹花,或是一声蝉的名叫,或是一只低飞的斑鸠,再或是几根狗尾巴草,在她短暂的一生中所接触过的所有的事物,似乎都在她的飘荡之中又重新浮现了一遍。然而,她是留恋人世的吗,不,她完全没有留恋人世的心思,她还没有学会如何留恋,只能说她还些点说不出来的心情罢了,是对她父母的,是对她弟弟的心情。但如果就把这种说不出来的心情归结成留恋,又是不能够全然妥帖的。

那么,郁仪知道是她造成了结邻的消散吗?我想,她也许知道吧,不然她有什么理由坚守在失落堰呢。倘若,人们爱她,一如她在世时那样爱她,她也许会有些安慰吧。但她自己在生前是不曾体味过爱的滋味的,她只尝到了毒苹果的味道,也许还夹杂着一些荒草和泥土的气息也说不定。

等等,你说什么?你问我小矮人?天呐,我这记性,居然忘了还有这一茬。

小矮人们最后搬走了她的身体,也许搬到了某个童话一样的山洞里,然后用冰棺把她装了起来。于是小矮人们兴奋地凝视着她的笑脸,她闭着眼睛,安然地接受小矮人们的目光。

但小矮人们最后没有把郁仪救活,更加没有一个深情的王子在等待着她的回归。情你原谅我,我的确破坏了美丽的童话,我很歉疚,但我以为,在白雪公主的故事里,爱情因素的添加其实是最大的一个败笔。那么,我们回到郁仪的故事吧。

小矮人们爱上了郁仪,和所有的人们一样,爱她的美丽和纯真,爱她的安静,爱那一颗包裹在美丽的躯壳之中的美丽心灵。然而,郁仪自己也许是不愿意在回到躯壳之中了吧,再或许,她知道她的存在只在于失落堰,只在于为结邻延续灵魂。

我不知道郁仪是否真的延续了结邻的灵魂,我只是知道,在结邻消散之后,失落堰里只散落着他的一堆骨架,尚且还有些微弱得近乎于无的灵魂的波动。

在郁仪出现的时候,结邻的灵魂尚且还有最后一缕。但他们之间没有交流,没有沟通,只有一种奇妙的感觉相互牵连着。于是,在结邻终于消散殆尽之前,郁仪将她的整个灵魂,全部都融入到了结邻的骨架之中。他们融合得那样紧密,再不能够分开,以至小矮人们用尽了魔法,最终仍旧不能够将郁仪的魂魄召唤回她本来的躯体。

后来,郁仪渐渐地开始忘记生前的事情了,首先是忘记了村里的人们的模样,然后是火红的山丹丹花和低飞的斑鸠,最后,就连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也渐渐地淡了。

这时候,长安独自坐在失落堰的岸上,怅望着夕阳。他也许是想要再听一听结邻的故事了吧,也或许他并不想,甚至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但在失落堰的世界里,所有的生灵和死灵都不需要这样多的牵绊,想和不想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郁仪问他:“你是哪家的小孩。”

他一边把手指头伸进嘴里痴痴地发笑,一边又无限怅惘地望着斜阳。郁仪又问长安的名字,他依旧不答应她。郁仪就给他唱水鬼草常常唱过的歌,那样凄凉阴森,但一曲唱罢,郁仪高兴极了,长安也很高兴。

后来郁仪对着长安喃喃地道:“没有名字可不好,我要叫你永远。”于是之后,长安就成了永远,也或者说,永远曾经就是长安。但没有人知道长安和永远之间的关系,也许有,但他们不会说话,不会告诉郁仪那个关于结邻的秘密。

永远依旧如同往常一样,时常会到失落堰边来独坐,来和失落鬼交流。于是郁仪便给永远讲起了故事,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些故事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她也不能够分辨故事是否真实发生在曾经的岁月里。她热情地给永远讲,也许她自己流泪了,也许没有,也许讲到伤心的地方她就和永远一起痴痴地笑,讲到欢乐的地方,她就和永远一起斜望着夕阳生出无限怅惘。但她多么自在,她就那样地讲着,每次都讲,一样的故事,讲得岁月也发了昏,都失落在了那一方池塘里。

她说,“永远,我告诉你,从前有一男一女两个神仙,分别掌管着白天和黑夜,……”

(这两个神仙的故事,结邻和郁仪都给傻子讲过了,也许傻子明白,也许不明白吧。也许你会讨厌我的机巧吧!也是啊,我不该把你当做傻子看待,但必须得承认,你就是傻子,也许我也是,那么,你我便都同是未被开发的心灵,我们便同有聆听他们的故事的权利,那便请你用心来听他们的故事吧。)

失落堰的失落鬼换了一任,但在人世间,在村子里,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也许哪家又有一个漂亮的姑娘出生了,漂亮得足够涤荡尽人心里所有的卑琐,于是人们便爱她,像爱曾经的郁仪一样。失落堰也仍旧如以往一样,那样平静,又那样让人畏惧。猪牛羊仍旧时常失落进了池塘里,最后不见了尸体,“失落鬼”的故事依旧在人们的口中相互流传。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其实,生活就这样继续着,什么都没有改变,也不会改变。没有人知道走在村道上的那个“傻子”也叫做长安和永远,也没有人知道,在失落堰里,有一个结邻与郁仪的故事发生。

也许以后傻子也死了,故事便将会永远被埋葬了。而那个失落堰,也许还会存在,也许永远不会再存在了,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要知道。

好了,故事我讲完了,我说我不是一个负责人的叙述者,如此可见一斑了。结邻与郁仪之间到底有些什么瓜葛,我不敢告诉大家,因为大家是人,而他们只是两只孤鬼,孤鬼的故事,人也许不应该知道吧。

对不起,是我的话多了。孤鬼的故事,你听懂了,那请你也作一只孤鬼吧,于是我便爱你,像爱结邻和郁仪一样。

2017年8月21日

于河南工业大学图书馆六楼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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